刺桐文脈·最閩南 | 古漢語是怎麼在閩南紮根的

關於古漢語是怎麼在閩南紮根的,也就是說閩南人是如何保留漢語的本初特徵的?我認為,“人語相隨”是“紮根”的根本原因,包括以下幾個方面:先入為主奠定特色基礎,板塊遷移促成固化延續,原鄉本色加深文化皈依,相容並蓄確保根深葉茂,創新補足推動與時俱進。
先入為主奠定特色基礎
先入為主使古漢語得以在閩南生存。語言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只要有一定數量的人共同使用同一種語言,形成一定的語言環境,這種語言將長存不滅。方言的使用情況也是如此。後來之人若非人多勢眾,壓倒多數,就很難改變原來的語言環境;他們要在這樣的新的社會裡獲得生存,只能“入鄉隨俗”,學習當地語言,自己原來使用的語言也將逐步被當地的語言所取代所同化,他們的後代更不用說了。
我們可以看看現代的例子。美國的新唐人街洛杉磯蒙特雷帕克市,20世紀90年代之前被戲稱為“小台北”;90年代之後又被改稱作“小上海”。為什麼呢?這是因為70年代以來大量台灣人聚集這裡,使其人口在蒙市中占比達60%以上;到了90年代,大量台灣人遷出,大量上海人湧入,上海話成為蒙市的主要通行語。物是人非,“小台北”“小上海”之稱的轉換,正是從該市人口流動來源和使用語言(方言)的壓倒人數來區分的。
閩南語的形成也是如此。當閩越人在漢武帝時代被北遷之後,漢人以族群方式湧進東越故地,拓荒發展。他們在與落後而又稀少的閩越遺民相處中,用漢語的優勢同化替換了閩越語,形成了閩南語。

板塊遷移促成固化延續
板塊遷移也是閩南語成為古漢語“活化石”的重要原因。歷史上閩南人以舉族遷徙為主要行動特徵。語言事實證明,由同一族群建構的社會形成之後,其語言一般會相對穩定,不易改變;只有受到持不同語言(或方言)的族群的衝擊和融合,並因此重構社會,語言才會發生相應變化!閩南族群在泉州形成社會後,長期處於穩定狀態,語言和文化因此也獲得良好的延續。這種觀點有許多先例可證。

呂俊英 攝
多瑙河流域及其周圍的國家和民族,其語言大都屬印歐語系的拉丁語;然而匈牙利語卻是亞洲的烏拉爾語系的芬蘭-烏拉爾語族。這是因為原生活在西亞地區的匈牙利民族於九世紀末集體遷徙到歐洲定居;所以,它的語言沒有被拉丁語族的語言同化。
清朝統治者為鎮壓當時新疆的少數民族起義,將東北整個錫伯族移往新疆戍邊屯墾,並以其軍事力量控制當地的少數民族。松花江、黑龍江流域的錫伯語就移到了新疆西北部。
廣西平話據說是宋代狄青西征儂智高時的將士所使用的北方話。這些將士留守廣西,自成社會,其語言被學術界稱為平話。
江西上饒市的三清山腳下,至今仍生活著3萬多泉州人的後裔。他們的祖先在清康熙年間因遷界封海而集體從安溪、永春、德化、南安等地遷徙到這裡。距今雖已300餘年,但仍說著閩南語,住閩南風格建築,沿用閩南人的習俗,連婚嫁也是清一色的閩南傳統。
語言學上把這種集團遷徙稱為板塊遷移,即帶有民系族群的集體性遷移。板塊遷移的優勢就是能較完好地保留遷移前的語言面貌。閩南語之所以能直接繼承上古漢語系統,就是得益於早期的板塊遷移。

原鄉本色加深文化皈依
在漢族之前,閩越族是福建與外界相對隔離的群體,閩越之後漢族成為福建特殊地形造成的新隔離群體,這可能也是漢語各方言中閩語最能存古的原因之一。福建地處東南海疆,境內峰嶺聳峙,丘陵連綿;北高南低的地貌,使福建難以向北溝通;河谷、盆地穿插其間,山地、丘陵占全省總面積的80%以上,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清初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裡點評福建是“兵家不爭”之地,有些人還稱之為“化外之地”。事實上遷居至“化外之地”的漢人更加留戀中原,更加不敢忘祖,更加堅定文化傳承。他們以保留上古漢語特徵作為認祖歸宗最務實的行動。也因為“化外之地”“兵家不爭”,使得遠離故土的漢人得以較理想地保護祖地文化,更方便於語言特徵的固守延續。
遠離本土而又能獲得生存的語言(包括方言)往往不容易發生變化。在世界語言史中,這種情況有許多先例。例如,英語隨著盎格魯、撒克遜人紮根于英倫三島而與西日爾曼語分家,它就沒有經歷第二次日爾曼語輔音轉移的變化。在吉爾吉斯斯坦國和烏茲別克斯坦國的中亞地區有一個東幹族,保留了中國西北文化傳統,他們使用漢語蘭銀官話進行日常交際。這個民族是120多年前從中國西部遷居中亞的。

相容並蓄確保根深葉茂
自南朝侯景之亂以來,先後又有多批漢人遷移閩地,他們帶來不同時期的北方話特徵。閩南語之所以沒有跟隨北方官話發生重大演變,不僅因為這裡的族群已經相對獨立,他們的語言和文化已根深蒂固,還因為閩南語能夠兼融並蓄。
一是吸納閩越遺民土語以補足語言表達。漢人進入閩南地區,在民族融合過程中,閩南語也吸收了一些閩越語成分。例如,“墟”在閩南方言中是“集市”的意思。據周振鶴、遊汝傑分析,“墟”作“集市”義是古越語底層詞在方言中的遺存。今天的壯侗語言仍把集市稱為“墟”。本來古漢語的“墟”寫作“虛”,是“大丘”或“故城、廢址”的意思。“墟”用來指“墟市”,始于唐宋,是從南方方言的古越語底層詞進入北方古漢語書面語的。閩南方言的一些動物名詞大多帶有一個沒有實義的詞頭。例如:“蟑螂”叫[ka tsuaʔ](中括弧內是國際音標,下同),“跳蚤”叫[ka tsau],“泥鰍”叫[kɔ1iu],“蚯蚓”叫[kau un],“螞蟻”叫[kau hia],“螻蛄”叫[kau peʔ],開頭都有[k]這個輔音,與德宏傣語的動物名詞詞頭[ka]非常接近。這些詞很可能都是古閩越語在閩南方言中的底層沉積。
二是在不改變自我格局的基礎上接受北方傳來的新詞新語。歷史上中原漢人和吳語區等地的漢人多次入閩,他們帶來的當時的語言,不斷充實閩南語。今天閩南語中的許多詞語,在中古以來的作品中大都可以找到來源。例如,唐宋時期的“人客”“眠床”,《水滸傳》中的“精肉”“舊年”“路頭”“面桶”“趁錢”“趁食”“頭先”“敢是”等詞語仍然活在閩南語中。

創新補足推動與時俱進
語言是人類所特有的用來表達意思、交流思想的工具,面對新事物新現象,面向社會的發展變化和對外交流的需要,語言也須與時俱進。對這個問題閩南人有兩個解決辦法。
一是針對官話的變化,採取文白異讀的辦法守護原詞、接受新詞。這點我在《閩南語的前世今生》中已有介紹。因為文讀音系統的生成,使閩南方言的白讀音幸運地保留了原初狀態,許多古詞也因此保留至今。
二是面對新事物新現象,在接受官話影響之外,閩南人也會自創新詞解決交流問題。這在《閩南語的前世今生》一文中也有論述。

王滄海 攝
方言的形成與族群和文化的形成是同步的,方言是族群和文化十分重要的一個標誌。閩南語在漢語諸方言中以保留最多的古漢語特徵而著稱於世,是有其深刻的原因,希望我們的解析有助於廣大讀者的認識。
林華東,泉州師範學院原黨委常委、副院長,二級教授,福建師範大學博士生導師,閩南方言和閩南文化研究專家。在海內外權威刊物發表學術論文120多篇,出版著作和教材24部,主編泉州學研究叢書、閩南文化研究叢書、閩台與海絲文化研究叢書、世遺泉州海絲名城科普叢書4套。先後10次獲省、市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二三等獎。
作者 林華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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