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2021年的春天,我撰寫的關於公公婆婆薛介民和姚明珠烈士生平事跡的書《白鴿木蘭——烽火中的大愛》出版之後,我專程來到他們的家鄉——福建莆田。鄉親的熱情令我驚喜而感動,尤其是湄洲日報社同仁,以令人驚佩的熱忱、專業精神和工作效率,在短短幾天裡搜集、下載、印製、裱框了烈士事跡的第一手資料,佈置展示在報社展廳,呈現出既具規模又有深度的歷史陳列和講述。當我走進展廳時簡直難以置信,不僅是強烈地被感動了,而且可以說是震撼。我的先生薛人望那幾天正在外地講學,我向他描述時他為未能親自前來而深感遺憾。於是擇日同來莆田,成為我倆急切的心願。
總算迎來了2023年。又是春天,又是木蘭花開的時節。終於,遊子回來了!
第一站是福州,人望父母親的母校福建醫科大學(當年是福建省立醫學院),再一次瞻仰校史館中革命歷史的陳列,校園裡以他們的姓命名的道路,以及室外大展示版的「紅色閩醫」展。
第二站是仙遊。公公的籍貫寫的都是「福建省仙遊縣」。8年來我們通過仙遊縣教育局和「曾德梅愛心助學活動聯合會」的協助,每年發放「姚薛烈士助學金」給55名家境困難的孩子,每人3000元助學金。這次又可以親自來到現場頒發,見到孩子們總是有著衷心的喜悅。來閩前夕收到「曾德梅愛心助學活動聯合會」鄭會長提供的孩子家境背景的報告,令我徹夜難眠:還有那麼多有困難的人家啊!公公婆婆就義之後就成為孤兒的人望,決定捐出更多基金來資助家鄉的孤兒,於是在會上宣佈除了每年的固定助學金額之外,再追加100萬元。我們總是說:捐款不難,最難的是要把善款放到需要的人手中,那才是繁複辛苦的工作。感謝「曾德梅愛心助學活動聯合會」和仙遊縣教育局,不辭辛勞地做調查、家訪,選擇需要幫助的學生,年復一年地提供助學金名單,一分不差地發放到學生手中。
最後一站,也是此行最令我們難忘的一站,就是百年來公公婆婆留下足跡的地方。「白鴿木蘭」展依舊在莆田湄洲日報社的展廳裡,人望終於沒有錯過。在兩年來6000多人觀看之後,「白鴿木蘭」的孩子終於回來親眼看到了。當他深深凝視一幅幅熟悉的圖像被放大呈現在面前時,我感覺得到身邊的他那份心靈的撼動。
湄洲日報社的同仁們悉心安排我們的行程,可謂無微不至。先是帶領陪伴我們到莆田綬溪公園,在木蘭溪最大的支流延壽溪上泛舟:溫柔流淌的溪水,撲面而來的春風,沿河邊綿延的生態荔林,讓我們感受到這裡是何等生機盎然的水鄉!
來到公公臨終時還念茲在茲的木蘭溪,我們在木蘭陂上揮灑木蘭花瓣——美麗的木蘭花,美麗的母親河木蘭溪,微風把花瓣吹著,冉冉落在溪水上,漂向遠方。自從寫出《白鴿木蘭》這本書,每當看到木蘭花我就會想著那位美麗而堅強的女子——我從未見過面的婆婆,然而我對她是那樣的熟悉,回到她的故鄉更是感覺她長伴左右,我的思念隨著花瓣、溪水和清風,流向遠方,吹向天邊……
再過一天,我們來到公公的祖家楓亭。這個地名風雅的小鎮,竟然得天獨厚,仙遊縣的8公里海岸線都在楓亭,所以這也是一處親水的寶地。尋訪楓亭祖厝、家族祠堂、小學校……對於出國逾半個世紀的人望,都是新鮮的經歷。當他下車抬頭見到一戶人家門口掛的「薛」字紅燈籠,就興奮地奔到燈籠下拍照,因為「薛」姓原本就罕見。同行的友人指給他看一條街全是本家,薛姓燈籠絡繹不絕,他尷尬又感觸地笑了。
湄洲日報社的記者們報導新聞的專業當然不在話下,而追尋考證舊事故址的功力也相當驚人。兩年前我來時還不知道公公的老宅,這次已經找到,雖然已建成新樓,但據考證那個地點沒錯。老宅出來不遠處就是一棵百年倒下又挺立起來的古榕樹,想像父親和他的孿生哥哥,親密無間的兄弟倆,是否攀爬過這棵大樹呢?站在樹下,人望忽然像個孩子,想要攀爬那棵見證了百年滄桑的大榕樹。
家門口的溪流叫楓慈溪,多麼美的名字。從那裡放舟出去外面廣闊的世界,遊子無論走得多遠,那個「慈」字總是牽掛著他們的心吧?
還有一處在國外不曾見過,而即使在現今的國內也日漸罕見的,就是祖祠。兩年前我來到「薛氏宗祠」,就發現這處地方的獨特性。這裡等於是社區的多功能活動中心,如果放在歐美國家的話,大概只有社區教堂勉強可以類比。在高大氣派的大紅「薛氏宗祠」匾額下,我恭敬題字「榮宗耀祖,薛氏之光」,緬懷英烈先人。思索這樣的宗祠能恆久存在,需要的條件是子孫們扎根在家鄉,而且有深厚的凝聚力,才能做到源遠流長。否則就算再出過了不起的先人,宗祠也很可能只是供遊客參觀的紀念館,而不是有實質的氏族傳承和舉辦重要活動的場地。
兩年前,楓亭的塔斗山公園裡設立了「白鴿木蘭」展廳。嚮往了兩年,這次終於瞻仰到了。飛簷橙瓦,典雅的兩層建築,展廳內容也是湄洲日報社提供的資料。我們懷著對家鄉感恩的心,朝進門處公公婆婆的肖像深深三鞠躬,想像他們在天有知,會是何等欣慰!
塔斗山三面環山,東面臨海,登上山頂遠眺,就能理解到這裡的孩子,也許就是因為面朝大海,少年人總有著去廣闊世界探索的遠志。然而家鄉在他們心中從不被忘卻,就算走到天涯海角,甚至生命的盡頭,還是念念不忘,正如60年前那位楓亭的兒子薛介民說的那樣。
莆田涵江有更多公公婆婆少年時代的足跡。婆婆當年執教過的育德小學後來併入了如今的涵江區實驗小學。1935年,甫從高中畢業的婆婆在那裡當教師,直到1937年投考醫學院。她一定對這所小學有著深厚的感情,才會在20多年之後,在台北開設自己的私人診所,就命名「育德」。她的孩子們一直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直到我查找資料,發現這段歷史才恍然大悟。今天的涵江實小陳列著她的照片和事跡,親切地稱她為「校友」。小學生為我們繫上少先隊員的紅領巾,我當場題字「培育人材,福德中華」。多麼希望婆婆慈愛的眼睛能夠看到這一幕啊!
公公的高中母校,原「涵江中學」,現在是莆田第六中學,位在風景秀麗的青璜山上;校門還保留了原先質樸古雅的紅磚門樓。薛介民和孿生哥哥薛仁民在1928年入學初中部,在這裡兩位少年接觸到進步思想,加入「青年反帝大同盟」,參加小組會。1931年他倆考進涵江中學高中部,更是積極投身抗日救國的學生運動:演戲、遊行、組織動員同學上街宣傳,結果被校方開除,竟然導致同學罷課聲援,甚至校長下台、學校停課。這所有著深厚的文化和革命歷史背景的學校,師資和學生都非常優秀。我整理公公早年筆記時就發現他的英文程度很好,後來他被派到美國接受新型戰機飛行訓練時,出色的英語能力讓美國教官要求他留下來工作;原來他的英文便是在這所中學打下基礎的!這所創辦於1924年的省內名校,明年便是建校百年了,我懷著敬佩的心情寫下「百年樹人」題字。
湄洲日報社記者竟然探尋到一張極為珍貴的照片,是90多年前薛家兩兄弟與涵江中學同學好友陳長城的合影。陳長城先生後來成為中共地下黨、涵江中學的教師和校長。我們懷著興奮的心情到陳先生的故居,與他的子女媳婿執手言歡。一間學校,竟然有著這樣豐富的故事!
家鄉的人,特別是湄洲日報社的同仁們,兩年來鍥而不捨地找尋有關公公婆婆更多的事跡和珍貴的原件。感謝他們做出這些費時費力的工作:如果再不及時搶救,許多珍貴的史實史料就會從此淹沒。歷史絕對不只是過去,歷史就是現在;如果不認識歷史,我們的當下便無意義,我們的未來將更不可測。
還有一段插曲:我有位遠居荷蘭的女友,母親正是莆田人。她告訴我,她母親的老家天井有一株美麗的白玉蘭花樹,至今花樹依然在原地,只是老宅變成了沃爾瑪商場。朋友這位年已百歲住在台北的老母親,眼前的事瞬間即忘,但家鄉的玉蘭花樹和近旁的衛理堂,在她記憶中卻清晰如昨,隨時可以娓娓描述。為了這位莆田老伯母,我特地請駕車的師傅繞道經過沃爾瑪,果然看見那株白玉蘭!在市中心的交通要衝點,這株花樹還能保留,真是奇跡;也可見莆田對老樹這類的自然景觀,是有一份尊重愛護之心的。可以想像當老伯母看到照片,會帶給她多少生動美好的回憶!
熱心的主人,還特別在湄洲日報社舉辦了一場溫馨的懇談會,讓我們有機會與鄉親們會面交談,把盞言歡,品嚐家鄉小吃:媽祖面、興化米粉、荔枝肉、楓亭糕、海蠣餅……桌上精緻的餐具旁點綴著朵朵木蘭花,牆上掛著「楓慈,大愛如你」的海報,和公公手書遺言「木蘭溪水長久在流,白鴿嶺高壯地站立,鄉親至愛之恩亦不能忘」的放大字樣。此刻我們更是深深感念張元凱醫師和夫人吳珍玉女士這對公公婆婆的鄉親至交——是他們在公公婆婆身陷囹圄的4年多裡照顧孩子們,甚且在公公婆婆就義之後冒著危及身家之險收養孤兒,這真是義薄雲天之舉!遺憾的是兩位都已遠赴天國,堪慰的是恩人的兩位女兒張美萍、張美榕女士當晚也在場。抬頭看著公公「鄉親至愛之恩亦不能忘」的字跡,舉目週遭的歡聲笑語,體會了「鄉親至愛」是怎樣的一種暖心的情愛!
對家鄉的莆田學院,人望和我也有一份特別的感情。2007年冬天我們曾陪伴恩人張元凱醫師夫婦返鄉,特別去吳珍玉女士的母校,莆田學院附屬醫院的前身聖路加醫院—— 她是當年聖路加醫院附設的高級助產護士職業學校畢業的,也在聖路加醫院實習和工作過。這次我們再度來到聖路加醫院的舊址,瞻仰那座美麗的紅磚樓。對莆田學院的學生,我們各自作了一場報告:人望講述他剛由復旦大學出版的教科書《演化醫學啟示錄:人類疾病的過去與未來》,我則是敘述《白鴿木蘭》的故事和寫作背景。面對家鄉大學的莘莘學子,我們非常高興有機會盡我們一份感念的心意。
50年前到美國不久就聽到《我的祖國》這首歌,非常喜歡。此時第三段歌詞「好山好水好地方」又在我腦海中響起。這裡也真是好山好水好地方,但山水縱然再好,最重要的還是「人」;公公遺言提到家鄉的山、家鄉的水,但「鄉親至愛之恩」更是永不能忘的。公公婆婆在1963年1月31日犧牲,至今整整60年了——一甲子!當年15歲的孤兒,如今跋涉漫漫長途回來,見到家鄉驚人的進步變化,體會到不變的鄉情親情。家鄉,用溫暖又有力的臂膀迎接他,擁抱他。
有一處地方叫家鄉,有一種愛叫大愛。鄉情似河,源遠流長。公公婆婆在天的英靈,可以欣慰地安息了!(攝影:莆田市湄洲日報記者蔡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