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鼎專刊】陳名夏的太姥山詩

白榮敏/文

陳名夏(1601-1654),字百史,號芝山,江南溧陽(今屬江蘇常州)人。著名文學家、詩人,復社名士。崇禎十六年(1643)廷試第三名,官翰林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李自成攻克北京後,與許多在京士大夫一起投降李自成的大順朝。後乘亂南奔, 途中又被南明弘光朝列「從逆」一案而被迫北逃。清順治二年(1645)降清,以保定巡撫王文奎推薦,復原官,擢吏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累仕至吏部尚書、弘文院大學士兼太子太保,權傾一時。曾因黨附多爾袞、譚泰,被參劾、申誡。順治十一年(1654),以倡言「留發復衣冠,天下即太平」及結黨舞弊等事,被議罪處絞刑。陳名夏身仕兩朝,位居要職,熟悉兩朝典章制度,是清初重要的歷史人物之一;也是清初貳臣詩人中極具特色的一位,清嘉慶《溧陽縣志》記載他「能文章,好交遊,為諸生時,已名重天下」(卷十一「人物誌·宦績·陳名夏」),著有《石雲居文集》十五卷、《石雲居詩集》七卷問世。

陳名夏畫像(網絡圖)

讀其《石雲居詩集》,有十多首詩歌涉及福建太姥山,可見其與太姥山的因緣際會。陳名夏這些太姥山詩,記錄了一位重要歷史人物和他的好友於易代之際逃難至閩的特殊經歷,見證了一位詩人在家國淪喪、生死飄蓬遭際下與他鄉遇故知、患難相扶持的悲欣交集之心路歷程。

三聲應對面的九鯉朝天峰(資料圖)

考陳名夏來太姥山,時間在崇禎甲申年(1644)秋冬。那一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禎皇帝自縊身亡,聽到消息,陳名夏也選擇自縊,卻為其妾所救,便與同年榜眼宋之繩、摯友方以智等商謀南逃之事。但不巧南逃之謀暴露,被李自成的部下所執,迫於無奈投降大順政權。五月,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李自成棄京西奔,大明亡臣迷惘恐慌,陳名夏於慌亂之中南逃,意欲投奔福王朱由崧,不料福王於南京登皇帝位建立弘光政權後下令緝捕投降李自成的官員,陳名夏在列名單之中,於是又由南轉北繼續逃亡之路,其間輾轉浙江、福建、江西、湖北、河南、河北等地。福寧及太姥山即是他漫漫逃亡路上的一站,因此此間所寫詩歌多悲愴、感傷之語。
陳名夏的太姥山詩,按題材大致可以分為兩類,本文暫且把它們稱作「紀游詩」和「交遊詩」。紀游詩有《山石峭起成帷,寬廣畝餘,有隙可入,塞以石,成桃源矣》《祈夢堂》《摩霄嶺》《方中丞生祠在太姥山》《太姥向山呼之有三應聲》《太姥山多奇峰》等;交遊詩如《太姥山送袁雅儒》《太姥山下遇方密之,愴然別去》《太姥山下風沙篇,別方密之北行》《遇方密之於太姥山下,贈予金》等。

太姥「相逢林下」石刻 (資料圖)

我們先說紀游詩。有一首《山石峭起成帷,寬廣畝餘,有隙可入,塞以石,成桃源矣》,詩題文字較長,描述了他在太姥山所見:山石峭壁伸展成一張巨大的帷幕,但有裂隙可以鑽入,中間還有石頭堵塞,人進其中則別有洞天,儼然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詩曰:

不信桃源路,漁人便可尋。
我來登太姥,忽又得嘉林。
鳥怪峰頭語,花流石上心。
利名多捷徑,到此更幽深。

太姥奇峰(油畫) 韓安民 作

不管是詩題還是詩歌本身,都寫出了太姥山獨具特色的峰石、洞道。熟悉太姥山景觀特點的人都知道,太姥山險峰奇石崢嶸峭拔,簇擁成陣,隨處又有裂開的裂隙和高處石頭墜落堆疊而成的裂隙洞和疊石洞,有時洞洞相連,深不可測,而有時鑽過一洞則遇山谷,山谷中泉清木秀,鳥語花香,的確令人有忽入桃源之感。一切景語皆情語,顛沛流離境況下的陳名夏,遇到此等別有洞天、幽深可人之境,自然喜愛有加。再看這首《太姥山多奇峰》:

太姥山高天可捫,摩霄吸露探雲根。
石崖問答老僧言,海風吹立疊嶂尊。
愛觀扶桑擁飛彈,翩翩披髮游天門。

詩中「摩霄」為摩霄峰,「天門」為上摩霄峰的山嶺之一天門嶺,此部位為太姥山的高處,這裡山峰聳峙,巍峨挺拔,且面臨東海,雲雨無常,還是看海上日出的好去處,故詩人「披髮游天門」、「觀扶桑」;詩人筆力不凡,一句「石崖問答老僧言,海風吹立疊嶂尊」寫出太姥峰石的「奇」,奇峰肖人肖物,有聲音,有動態,一聯呈現一節生動的動漫影音。估計詩人十分欣賞摩霄峰,也許在此盤桓流連不忍離去,故又有《摩霄嶺》二首:

其一:
上視星辰直,下臨溟渤深。
半山作風雨,總不到吾林。
其二
紫海來朝旭,紅林下夕禽。
仙人多拔宅,飛住此山深。
夢堂也在摩霄峰頂,詩人還寫了一首《祈夢堂》:

傳道唐天姥,飛靈結海山。
如何占吉夢,猶似落人間。
以上三首均為五言絕句,詩短小精悍,詩境也簡單明瞭,「星辰」「仙人」「飛靈」等等意象,寄托詩人嚮往超塵清淨境界,想脫離現時困苦的願望。紀游詩還有兩首,一首《太姥向山呼之有三應聲》:

海風吹立乳雲生,窈窕空山老石鳴。
不信能傳天上語,如何呼便應三聲。

另一首《方中丞生祠在太姥山》:
荒路圍文石,垂岩倚絳顏。
桐城方叔壯,香火福寧山。

三聲應在今九鯉亭處,站在回音廊,向著對面的九鯉朝天峰,急促一呼,可聽到三次回音,所以叫三聲應,也叫回音谷,方中丞生祠在太姥山的具體位置已無從考察,這兩首詩放在一處講,我想說的是它們與一對父子有關,這對父子就是方孔炤和方以智。

方以智畫像(網絡圖)

先說方以智。方以智(1611—1671年),字密之,號曼公,又號鹿起、龍眠愚者等,南直隸安慶府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明代著名哲學家、科學家。崇禎十三年(1640年)進士,曾官檢討。弘光時為馬士英、阮大鋮中傷,逃往廣東以賣藥自給。永歷時任左中允,遭誣劾。清兵入粵後,在梧州出家,法名弘智,在發憤著述的同時,秘密組織反清復明活動,清康熙十年(1671年)三月,因「粵難」被捕,十月,於押解途中自沉於江西萬安惶恐灘頭殉國。學術上主張中西合璧,儒、釋、道三教歸一。一生著述400餘萬言,多有散佚,存世作品數十種,內容廣博,文、史、哲、地、醫藥、物理,無所不包。

太姥奇峰(國畫) 張國興 作

方以智有家學淵源,父親方孔炤(1590—1655年),號仁植,易學家,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官至右僉都御使,巡撫湖廣。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底,由四川嘉定知州轉調福建福寧知州,任上有德政,清乾隆《福寧府志》記載他「始至,建學宮,開玉帶池,豎中天坊、敬一亭,復龍光塔。甫二年,以員外郎遷去,士民建祠立石,曰:思樂亭」。(《福寧府志》卷十七「秩官志·循吏」)
方孔炤與時任福寧治兵使者熊明遇交好,二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登治域之內的太姥山,爬山時方孔炤帶著年幼的兒子方以智,使方以智對太姥山有一種特別的感情,他後來成為一位出色的科學家後,所寫《物理小識》一書還有專門介紹太姥山「聲異」現象的一段文字,以探究太姥山七聲應聲音傳播的奧秘。所以筆者斷定陳名夏《太姥向山呼之有三應聲》一詩與方以智有關並非沒有根據,最大的可能就是,陳名夏來太姥山時,遇好友方以智也在太姥山,於是從小就熟悉太姥山的方以智就做起了陳名夏的嚮導,自然,同時又是科學家的方以智少不了會向陳名夏重點介紹「三聲應」「七聲應」等相關景點。

陳名夏《石雲居詩集》書影1

而《方中丞生祠在太姥山》一詩所稱「方中丞」正是方以智的父親方孔炤。這首詩對我們研究方孔炤與太姥山的關係提供了很有價值的信息。前文所引乾隆《福寧府志》所載方孔炤小傳中「士民建祠立石,曰思樂亭」之亭,估計在州城,而太姥山還有方孔炤的生祠,可見方孔炤和太姥山之間關係的特殊。
我們再回到陳名夏與方以智,陳名夏《石雲居詩集》中有3首詩寫到這次在太姥山與方以智的相遇,一是《遇方密之於太姥山下,贈予金》:

龍眠方子獨身走,山下遇之真不偶。
天涯兒女仍在否,不能相問躊躇久。
方子出金置袖中,萬里相思看北斗。
二是《太姥山下遇方密之,愴然別去》:
世亂藏身行路難,高飛黃雀泣秋殘。
名山僧隱觀滄海,荒谷人來著白冠。
婚嫁不知何日近,流離相見此時寒。
天風野燒如砧急,吹斷裁雲千萬端。
三是《太姥山下風沙篇,別方密之北行》
海上悲風沙作堆,荒荒遇子顏為開。
畏人不及言兒女,亡命何由居草萊。
發猶上指須半白,但願求方煮白石。
煮石不得求金難,一時執手當歲夕。
陳名夏與方以智定交較早,在明朝時即為摯友, 兩人同為復社中人,有許多共同的朋友,相互結識。崇禎六年(1633),23歲的方以智就給陳名夏的詩集作序,陳名夏對方以智的詩文也很欣賞,可見兩人之性情相投、惺惺相惜。二人不但是摯友,又是兒女親家, 方以智次子方中通是陳名夏的女婿。可能是由於婚姻關係的影響,入清之後,作為貳臣的陳名夏能夠仍然與桐城方家保持較密切的聯繫。在變故之中,二人也曾患難與共,如上文講到,李自成攻克北京之後,兩人還在一起商量決定乘亂南逃,而且南逃之中,二人又同時被定入「從逆案」。陳名夏「七月自負鋪被,從長興合溪嶺別項煜走寧國。 ……又走衢之龍游,匿袁雅儒所。已露端,則走處州王□山中。於大姥山值桐城方以智,得贈金……」(談遷:《北遊錄》「紀聞下·陳名夏」。)方以智在「從逆案」中定罪較陳名夏為輕,因而出走較晚。他於九月離家,流亡浙南天台、雁蕩諸山,深秋抵福建太姥山,遇陳名夏。兩人摯友至戚,在太姥山不期而遇,患難相逢,感慨良多。以上三首詩即為這次相遇時陳名夏所作。《遇方密之於太姥山下,贈予金》,寫兩人在太姥山不期而遇, 患難相逢, 方以智贈金陳名夏給予幫助。詩中除有感於世事艱難之外, 還充滿了深厚友情。《太姥山下遇方密之,愴然別去》則一方面感慨個人的身世際遇, 另一方面又談到了對兒女婚嫁之事的操心,足見兩人關係之親密。陳名夏獲贈金後,得以繼續北上逃亡,後在保定巡撫王文奎的舉薦之下於順治二年(1645年)正月正式入仕清朝。方以智離開太姥山後則是南下,於是年冬天抵廣州,開始了他在嶺南的流亡生活。太姥山下之分手,從此兩人各自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一為貳臣,一為遺民,並且兩人也許誰也沒有料到,這次分別竟然是生離死別,可歎!

陳名夏《石雲居詩集》書影2

《石雲居詩集》中還有一首《太姥山送袁雅儒》:
千里君從我,三秋我送君。
難將滄海淚,流作故鄉雲。
覓客通風俗,依僧避見聞。
何時天下士,談笑解吾紛。
袁雅儒,浙江龍遊人,有資料顯示,袁家和陳家是世交。上文所引談遷《北遊錄》所記陳名夏南逃到了衢州的龍游,藏在袁雅儒家,弘光朝抓捕「從逆」人員,陳名夏難以在龍游繼續躲避下去,袁雅儒劍斫庭中梧桐樹,慷慨立誓,拋下八旬老母、懷抱不足四個月大幼子的妻子與年僅十五歲並正患病的小妾,毅然與陳名夏共同亡命天涯,可見袁雅儒是一位真正的義士。他們先是南下,度越天台嶺,輾轉入閩,來到太姥山。
陳名夏與袁雅儒的交誼深厚,《石雲居詩集》還有多首詩為袁雅儒所寫,因與本題無關,且按下不表。文章的最後我想說的是,他們遭遇困厄之時為什麼都會來到太姥山?如果說方以智南逃躲避在太姥山是因為此地曾是其父親的任職之地,有甘棠遺愛,但陳名夏來到太姥山,我們只能理解為冥冥之中的安排了;聯想當年與方以智父親方孔炤同時任職福寧州的熊明遇,也是在朝廷得罪了魏忠賢為首的閹黨而外放到此;其實縱覽古今太姥詩文,我們會發現,太姥山對於那些不得意的文人士大夫,還真是一個庇護身體、安撫心靈的好地方!

參考資料:
陳名夏:《石雲居詩集》,清順治刻本;
趙爾巽:《清史稿》「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
李拔:《乾隆福寧府志》,光緒六年(1880)刊本;
史炳等:《嘉慶溧陽縣志》,嘉慶十八年(1813)刻本;
談遷:《北遊錄》,中華書局,1960年版;
李儀:《陳名夏及其詩歌創作研究》,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4月;
張升:《論陳名夏與方以智的交往》,《安徽史學》2000年第2期;
李仁:《陳名夏與袁雅如》,《太姥詩詞》總第10期,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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