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刊】河山不只在夢裡

一一讀著名華文作家戴小華《忽如歸》

■ 郭培明

長篇記實文學作品《忽如歸》是馬來西亞著名華文作家戴小華的家族記憶,令人一讀三歎,悲欣交集。戴小華祖籍河北滄州,出生、成長於台灣,婚後定居馬來西亞吉隆坡。上世紀80年代後期以劇作《沙城》一舉成名。2008年6月,戴小華被馬來西亞國家元首授於「為國服務」榮譽勳銜。2021年7月,榮獲第16屆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獎。現為馬來西亞華人文化協會永久榮譽總會長、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會會務顧問、世界華文文學聯會及世界華文旅遊學會副會長。《忽如歸》出版後,獲得王蒙等名家好評。復旦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陳思和說,這個家族成員的命運,連接著台灣海峽兩岸半個世紀的複雜關係,展示了不為人知的血淚故事,是繼聶華苓的《三生三世》,齊邦媛的《巨流河》之後又一部現代民族痛史。前兩部著作已有很高的社會知曉度,我覺得《忽如歸》還應該被更多的海內外讀者看見。


隨著全媒體時代的到來,文學閱讀方式和審美情趣發生明顯變化,讀者已經厭倦胡編亂寫的虛構,更關注普通人的生存境況,希望看到對真相的追問、透視命運的抗爭與人文的關懷。而時下文壇,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人物傳記、家庭回憶錄,品質良莠不齊。有不少作品文字華麗,情節生動,初看起來很美,卻經不起歷史與時間的推敲。如故意隱去對自己形象不利的經歷,隨意增加貶損別人、拔高自我的情節。
《忽如歸》出示了諸多史料、檔案,說法有依有據,可信度高,這是評判紀實文學作品價值最重要的標準。比如對戴華光案件的真相,既有台灣當局軍法處「摘鋒專案」解密檔案,也有戴華光本人寫給戴小華的往來電郵、小華大姐在華光出獄時在機場回答記者問的現場記錄,還有當年參與營救行動的王曉波教授在《中國時報》上發表的相關文章,證據充分,分析有理,讓人信服。戴華光赴美留學期間,視野進一步開闊,激發其樹立為民眾利益奮鬥的理想,返台後與五六個熱血青年組織「人民解放陣線」,終以叛亂罪名被投入牢房。作者在敘述中並沒有抬高大弟戴華光的先進事跡,去把其塑造為時代傑出英雄。談及父親兄弟六人中有三人從軍犧牲也是一筆帶過,父親本人雖有上校軍銜,讀者也讀不到他有什麼光輝歷程,反而是他知道自己被排擠後不爭不訴,決定提前退役解甲歸田的「不夠勇敢」。戴小華不隨便為親人貼金,並沒有影響讀者對作品及其人物的評判。貫穿全書始末,善良與愛,無疑是這個家庭最珍貴的資產,讓他們能夠度過黑暗的歲月,抵抗一次又一次突如其來的不幸。
作者坦言:「十多年的探尋搜索,費盡心血,查詢真相,不在於批判控訴,也不在於訴求平反,而僅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歷史,去觸摸傷痛,來努力撫平傷口。因為我認為歷史的真相需要不斷補充,歷史的延續需要不斷述說,只希望後人引以為鑒。歷史不再重演。」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家族史,判斷一部家族史的寫作水平,很大程度上要看作者通過作品透視背景、反映時代的能力。兩岸分治、骨肉分離,加上錯綜複雜的國際形勢影響,如果採用宏大敘事,並不是戴小華所能把握,也不是她內心最想表述的。作為家族成員,這一段家史沒有痛說出來,她自己覺得對不起華文作家這一稱號。遠嫁馬來西亞,起因是操一口親切好聽的閩南語、祖籍福建泉州的大馬商界俊彥的執意追求,實際上,離開台灣,也就離開了事件現場和漩渦中心。許多年後,對於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她才能夠以冷靜客觀的心態去解讀,以求真務實的手法去還原。她說:上世紀七十年代,「愛國在那個時代是個很痛苦的詞。」她又說:「有時候我會悔恨,如果不是我鼓勵大弟出境深造, 是否我們家不會遭此劫難?」她畢竟站位高遠、見多識廣,不會沉湎於個人、家族的恩怨之中,因而對戴華光的人生遭遇有著極其深刻的理解,「馬來西亞姆魯山洞裡的蝙蝠,每次出洞覓食,頭幾隻飛出的蝙蝠都會成為狩獵在洞口的老鷹的口糧」,她認為,大弟就是這樣的先行者。
《忽如歸》行文的文學色彩也許弱於作者的其他作品,但基於真實性之上的故事性、心靈史卻時時讓閱讀人動容與震撼。梁鴻的《中國在粱莊》儘管影響很大,但大量的原生態呈現過於平鋪直敘,多少削弱了作為優秀文學作品的吸引力。家族題材寫作,除了人物、事件的評價用語是否得當外,最難的就是情感表達分寸的拿捏。《忽如歸》作者在這方面的處理技巧是高超的。巴金寫於晚年的《隨想錄》,幾乎讀不到傳統意義上的優美詞句,行文如日常說話,娓娓道來,雲淡風輕,寵辱不驚,滿滿都是真情流露、人生反思,都是警世之詞、醒世之語。
《忽如歸》寫戴華光出獄,沒有常人以為的慷慨激昂、強烈控訴,而是說他「變了一個人」。判無期徒刑,坐過多次黑牢,換成其他人可能會發瘋,而他沒有掉過淚,回家見到母親,卻「就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想必這淚水裡一定包含著太多說不清的感情,而心疼母親為他受了這麼多年的罪,是絕對的。」為了侍候母親,戴華光毅然放棄了黨派邀請他參選國大代表、議會議員的機會。他認為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從政,甘願去開出租車謀生。日積月累,為治療母親的腳病,好不容易積攢了一公斤熊膽,結果被父親誤為發霉食品扔掉了。他不相信入獄前交往的女友已結婚,執意要與她見面。真相大白後,關在房間裡一天一夜,讓一家人緊張地守在門外。他走出房間時說,過去的已經回不來去了,感情也是如此,從此以後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戴華光後來離開傷心之地台灣回到河北老家生活,娶了當地一個村婦,開了一家麵包小店,甘心情願過著平庸而真實的小日子,是可以理解的。
書中另一個著墨很重的人物是母親回秀真。戴小華的通篇起筆是從全力幫助母親魂歸故里開始的。小時候居住台北,她常見一個乞丐來家門口要飯,母親總是有求必應,後來搬家了,母親還時常後悔忘記告訴鄰居新的地址,以方便乞丐過來。初到新居,人地生疏,看見大弟被鄰人欺負打到頭破血流,一向以人為善的母親從廚房拿了把菜刀要去與人拚命。有一次到台中車站接家人,發現一個流浪的婦女很可憐,就把她拉回家中,視同家人待之。大弟被捕關在綠島,每月有一次探望日,母親一路輾轉再辛苦也是前去,與兒子說上幾句話,她的心裡才會踏實,而剛回到家馬上又算著下一次見面的時間。戴小華之所以千方百計讓母親的遺體運回來滄州老家安葬,就是1999年首次陪同母親返鄉探親,看見母親跪在祖宗的墳墓前訴說:「女兒生前不能盡孝,死後一定要守護在您們身邊。」通讀全書,一個善良正直、助人為樂、勤儉持家、疼愛子女、不忘初心的母親形象躍然紙上,她平凡,卻偉大。
日常生活中觀察一個人,細節是最重要的,非虛構寫作如果缺乏生動感人的細節,可讀性與吸引力必然大打折扣。《忽如歸》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徵,多是通過難忘的言語或者動作來體現的,這不能不說是戴小華的高明之處。如寫父親到台灣後,為了不連累老鄉的親人,故意把人名、年齡、籍貫寫錯。晚年大病一場又不願意開刀,氣若游絲,卻裝著笑說:「我命硬得很,沒那麼快走的。」有次大小便失禁,還幽默地對護士說:「對不起,不知為何身體控制不住,讓自己成了噴泉了。」主治醫生說從沒見過一個得了中晚期癌症的病人還這麼樂觀。1990年4月,戴小華作為官方批准的首位訪問中國的大馬華人「文化大使」,來大陸見到老家親人時,舅舅的見面禮竟是四隻細瓷碗,他是一路坐在車上捧在手裡過來的。「這是他最好的東西,我知道這一定是。而我的一點溫情,怎堪這樣的全心全意。我強忍著淚,走到巷口。街上根本沒有車。」他所謂的車,實際上只是一架板車。回憶錄畢竟不是小說,行文一般較為樸實,而這類的情節,一點不遜小說的精彩,自然也具備吸引力與可讀性。正是注重細節,以情動人,才能引發讀者共情共鳴,從一個家庭變故中,感知生活的不易與家國的命運,理解內心的信仰不會被輕易打倒,堅信回家的路最終可以抵達。
戴小華說:文化的意義「不是以金錢衡量,以數據顯示,其價值、影響也不是立竿見影,而是不知道在何時在何處,它已慢慢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非虛構寫作是當前海外華文文學廣受關注的一種體裁。目前市面上的部分作品,或事無鉅細類似生活流水帳,或缺乏感人細節讀來索然寡味,高品質的著作偏少。海外華人早已落地生根,全方位融入居住國(地)社會,如果華文文學忽視傳記、歷史書寫,年輕一代對家族歷史就可能遺忘,造成祖籍國觀念進一步淡化、中華優秀文化不受重視、家族意識和血緣親情難以延續,不忘初心、崇祖念鄉自然只剩下一句空泛的標語。每一個華人家族的歷史都是一部傳奇。希望繼《忽如歸》之後,有更多的反映華人家族、華界人物的好書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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